绿洲平静下暗藏的绝望和恐慌,在安昱第一次缺席巡逻之后几乎要满溢出来。年轻的预备队员们茫然无措的在集合点等待他们的教官兼主心骨,而荀瑰绕开被安昱布置的危机四伏的门口,才知道今天绿洲里的异常。
没有痛觉和自体愈合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天赐的福音,但是只有被诅咒的人才知道,这同样意味着他对身体病痛的感知几乎趋近于零——无痛症的患者大多不会死于无痛症本身,但是被无痛症庇护住的绝症随时会夺走他们的性命。
荀瑰三言两语的说服了聚集在小诊所门外的队员们各自散去巡逻,又像是有些担忧的表示或许安昱也会因为高强度的工作而累倒,毕竟临川和周炽已经离开了有段时间了,而安昱一个人守护着绿洲的安危又着实辛苦。
不用多久,绿洲上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安昱也无法保护这片看上去生机盎然的地方,他们赖以生活的家园急需新的守护者。
荀瑰抬起头看向小诊所二层空空荡荡窗户,他几乎可以猜到安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正如旧纪元中最广为流传的童话故事一样,好奇的公主将手指伸到纺车的纺锥上,锋利的尖刺带来的伤口很快就可以愈合,但是公主却还是陷入了漫长而黑暗的沉睡……
只可惜,在绿洲里陷入沉睡的并不是“公主”,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骑士。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荀瑰看着二楼的小窗,不论安昱是公主或是骑士,现在在这个“国度”里,能够及时出现主持大局的,只有他自己。
荀瑰重新审视了一圈趋近于风声鹤唳的绿洲,这座人类家园失去它的真正的庇护已经很久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就像是磨砂的玻璃一样,双方都隔着一层看不清说不明的隔阂,在互相模糊的影子中试图确认对方的存在,但是从现在开始,信任会一点点被击碎。
荀瑰有些玩味地勾起了嘴角,他没有想到荀阳在无意之间帮了他一个大忙。原本他想要让安昱在台前疲于奔命,再施施然地登场,不过现在……不论如何,被主动打破的关系,远比被介入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
浑身都好重……好累……
安昱试图睁开自己的眼睛,却感觉连眼皮都分外的沉重。他勉强的睁开眼,费力的呼出一口气:一团雾从凝结在他的眼前。
发烧了?
安昱的脑袋昏沉的像是一团浆糊,他费力的思考自己昨天是否做出了什么挑战身体极限的行为。可他实在是太累了,高烧就像是断裂了的最后一根稻草,直直地让安昱滑落进黑色的梦境里。
“没关系,睡一觉……睡一段时间就好了。”
再一次陷入昏迷之前,安昱下意识地安慰自己,就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只要睡一阵子就好了……
“XS-0001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实验可以结束了,安昱。”
“不,如果我们的目标是……那么现在……我坚持……只需要一点点的……就可以……”
“你疯了吗?我们的……只要能解决……上个纪元……”
“……没有错,但……”
是谁在说话?
仪器尖锐的“滴——”声混杂着两道,不,是很多道混乱的人声,他们好像在争论着什么,一个熟悉的男声逐渐变得高昂,他好像在和所有人争吵一样。
安昱你不应该……你疯了,安昱……安昱……
安昱是谁?是那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吗?
好吵啊,我这是在哪里?
安昱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他无力的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然后他听见仪器尖锐的声音变得平缓而有节奏,一下一下像是在给他顽强运作着的心脏打着节拍。
周遭的喧闹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甚至可能听到人群里传来的急促的呼吸声。
“你看,我说过,我们能做到的。”良久的静默后,安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和狂热,他似乎非常的自豪,甚至可以说是自负;他的声音不高,没有和人争论时的尖锐,他好像就是这样的轻描淡写的打碎了寂静。
安昱费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他想知道是谁在说话,自己又在哪里。
他努力的收拢着自己的意识,随后他感觉自己的周围重新变得喧闹起来——人好像变得更多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在控制局面,他努力的抬起自己的眼皮——
他看见灰败的天花板和一圈围着自己的脑袋。
“安昱哥哥醒了!”阿隼的惊呼终于把安昱神游的灵魂喊回了现实,他涣散的视线终于找到了自己应该看得地方,尚未完全清醒的神智也开始依从他的本能工作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是荀瑰哥哥带我们进来的!”阿光挤开眼前的几位大哥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安昱的床上,细嫩的小手摸着安昱的额头,“安昱哥哥你的额头还是好烫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阿光你先下来!别压着安昱哥哥了。”阿隼伸手把还在摇头抗议的阿光抱下来放到地板上,小阿光人小脾气大的踩了阿隼一脚,但也乖乖的趴在床边,一双大眼睛担忧地看着安昱。
“既然醒了,要不先吃点东西?”荀瑰的声音穿过床边的人群飘进安昱的耳朵,他扭过头,看见床边的队员们主动的给荀瑰让出了空隙,而荀瑰的手上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东西。
直到荀瑰走到床边,安昱才看清那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白色的米汤下漂浮着些熟透了的米花,在沙漠这样贫瘠的地方能够凑出这样一碗稀饭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豪华了。
“感谢桃源村,这些都是之前周炽带回来剩下的。”荀瑰侧着身坐在床边,安昱勉强地想要抬起手接过这碗珍贵无比的病号餐,但着实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高烧几乎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而荀瑰也很体贴的主动肩负起了投喂病患的责任——只不过他的动作生疏,安昱每喝一口都显得无比吃力。
床边围着的少年们关心的眼神几乎要将安昱刺穿,极少在人前表露出自己弱势的安昱此刻甚至觉得自己不如继续昏迷着,至少不用被十几双小眼睛盯着。
也许是过分尴尬的场景,也许是因为米汤多少让他恢复了一些能量,他被高烧带走的智慧终于逐渐回到了他的大脑里,安昱环视了一圈自己身边的少年们,有的是他带着训练的预备队员,有的是平时会来找他玩的小孩。安昱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着,他一开口,声音分外的沙哑,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自己说得是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床边的少年们面面相觑,安昱过分嘶哑的声音他们都没能听懂,倒是刚刚放下碗从厨房回来的荀瑰拨开闹哄哄的少年们,给了安昱一个他并不想听到的回答:“你昨天上午的巡逻缺席了,我刚好遇到阿隼他们,就先安排他们自己去巡逻了。但你一天都没有消息,我就带着他们来找你看看是什么情况。你发烧发了一整天了,我们都很担心你,绿洲里的居民们也很担心你的情况。”
“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吗?”安昱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他用撕裂的嗓子艰难地发出声音,甚至是用他全身的力气。
荀瑰的眉头皱起,满脸的担忧并不像是作假,但安昱无端的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像是一击重锤:“放心吧,绿洲还有我们呢。”
少年们应和着荀瑰的话,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他们还不懂得绿洲上很多心照不宣的法则,比如临川和周炽为什么不会同时离开,为什么绿洲军很少在绿洲上训练,为什么周炽要把守护的职责交给安昱……
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威慑”,什么叫做“合作”,什么叫做“谈判”。
不,这是不一样的。
安昱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他第一次那么虔诚的祈祷着,希望自己身上的诅咒能快点应验,他不能再在这里躺下去,他得站起来,他得保护这片沙漠中的乌托邦。
在城区的这张谈判桌上,唯一的筹码就是他本身。如果,如果他被发现并没有了反抗之力,或者,他被认为是一个失败品——那么城区就再也没有顾及,沙漠中蠢蠢欲动的势力就会一拥而上。
他不知道周炽和临川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城区里的祂们想要做什么。
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安昱现在是绿洲前最后的屏障。
荀瑰状似担忧的给安昱掖了掖被子,恶劣地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他看着安昱漆黑如墨的眼底里充斥着难言的绝望而得意洋洋,开口却是让人挑不出刺来的安慰:“安昱哥,你先休息会吧。也许,再睡两天就好了。”
也许是维持着大脑运转的激素在安昱的激动和绝望之中耗尽,随着荀瑰的话一出口,安昱也感觉自己的眼皮似乎又沉重了起来,他努力地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可眼睛一眨一眨地,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就连床边上的几张脸都快要看不清了。
不能睡……我不能睡……
在又一次陷入黑暗之前,安昱似乎又听见了梦境中熟悉的声音——
“嘘——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