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失声道:“陛下不可。”
皇帝挑眉,“有何不可?你认为自己胜任不了?”
李寻欢道:“是,微臣才德浅薄,武艺低微,难堪重任。”
皇帝道:“你这个人真是,要你做文官,你说读书太少,要你做武官,你说无军功不能服人,总是占了个闲职偷懒,长此以往,郑公回来后不得责备朕亏待你们李家?”
李寻欢道:“微臣生性懒散,不是做官的料,不管是陛下还是家父都是知道的,家父不会不知轻重的责备陛下,陛下放心。”
皇帝道:“朕与你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你就算再愚钝上十倍,不看李家门庭的荣耀,便看你我的交情,都不会让你久居闲职惹人耻笑,更别说你这样聪敏,这天下只有你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你做不了的事。”
李寻欢依旧道:“陛下抬举、高看微臣了,微臣惶恐。”
皇帝道:“惶恐也罢,不愿也罢,朕意已决,未来三月,京城之安危,就交给三位了,这三个月若是安稳度过,朕不吝于奖赏,若是有什么闪失,唯三位是问。”
李寻欢不甘不愿,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如何?三人也便接旨。
皇帝道:“褚无量,寻欢毕竟阅历浅年纪小,你要看顾着点,若是有所损伤,朕可是要责备你的。”
褚无量道:“臣明白。”
皇帝笑起来,“很好,成立巡城司,也算一件大事,恰好朕此时无事,梁九功,吩咐御膳房,今晚朕与巡城司几位统领一同用膳,以兹庆祝。”
在李寻欢来看,这事着实没有一分一毫值得庆祝的,但皇帝要请人吃饭,谁也不能不吃,向来不驯如他,也不敢当面拂了皇帝的面子,也便用膳。
有膳自然有酒,李寻欢东西没吃下去多少,酒倒是喝下去好几坛,往日里总有人来劝酒的,此时皇帝在上,谁也不敢,李寻欢一不留神,喝了个大醉。
在神智还有一份清醒的时候,李寻欢坚决请辞,出来宴席,可走回府中显然是不能了,干脆在御花园找了块青石,躺下呼呼大睡。
他极快的睡过去,一方面是因为醉酒,一方面是昨晚上未好好休息,且今日接连打了几场颇为难缠的架,劳累所致,是以以他身为江湖人的警觉,在御驾到了跟前,几人抬了他上轿并送上一张床这样的大动作,他都未被惊醒。
在夜里,他吐了两回,真正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扶着头疼欲裂的脑袋,抬眼看到的便是皇帝那张总有些刻薄此时却满是笑意与心疼的脸。
李寻欢吓得一佛出世二佛登天,四下扫了一圈,察觉身上衣物还算齐整,才暗自松口气,他立即下床,拜服在地,“微臣酒后无状,冲撞陛下,着实该死。”
皇帝扶起他,“此时没有旁人在,不必那么见外,这宫城里,你翻墙越脊的惯了,在这睡一晚上也没什么大事,怪不着你。”
李寻欢极力回想,也想不出他在酒宴上大醉后发生了什么,“微臣怎会在此地?这里是?”
看装饰,这里显然是一处宫殿,幸好不是皇帝的正殿。
皇帝道:“这里是距离御花园最近的地儿,昨晚你在御花园里睡过去,怕你着凉,便命人将你搬来这里,睡得可还安泰?”
李寻欢没法问皇帝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他醒来还是碰巧,他此时只想尽快离开,“多谢陛下体恤,微臣衣冠凌乱仪态不整,请容臣告退。”
皇帝去拉李寻欢的手,被李寻欢立即避过了,皇帝笑笑,拍了拍李寻欢肩膀,越过他往殿外走去,“不急,陪朕用了早膳再说。”
李寻欢立即拒绝,“这于礼不合,微臣是外臣,在宫里夜宿已是不当,岂可……”
皇帝打断他,“也是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李寻欢当然有,分次坐下,第一句话便是,“能否请陛下收回成命?那巡城司的活微臣当真做不来。”
皇帝道:“君无戏言,任命已经下了,你做不做得,都要去做。”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那微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叹口气,“寻欢,你我何时生分成这样?朕还记得,昔日里你与百里在朕跟前嬉闹时候的样子,此时想来,竟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
李寻欢道:“那时年幼不更事,微臣已长大了。”
那时还未曾察觉皇帝对他抱有不可言说的感情,每每想起,如何不后悔,如何不毛骨悚然?
皇帝道:“长大当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此时才知道没长大时候有那么多的乐趣,当下朕贵为天子,却依旧有许多事不能随心所欲,便是与旧日朋友亲近一些,都无法做到。”
李寻欢道:“君臣有别,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昔日旧友必须俯首称臣,微臣斗胆一劝,昔日旧事,陛下还是忘却了罢。”
皇帝道:“若是,忘不掉呢?若是,放不下呢?”
李寻欢道:“微臣若是忘不掉、放不下,便会喝酒,一醉解千愁,陛下身份尊贵,当然不能如此,但陛下日理万机,牵挂着万千江山,些许感情上的小事、些许不值得怀念之人,又何必挂在心上呢?”
皇帝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朕若是偏要挂念呢?朕便是偏要那感情呢?朕是天子,没有什么不可以得到,有人不愿意给,朕便去抢、便去夺。”
李寻欢偏过头去,淡淡道:“陛下可以试试。”
皇帝伸手去按李寻欢放在桌上的手,李寻欢立即去取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微臣告退。”
皇帝气急败坏,“李寻欢,你装什么糊涂。”
李寻欢转身瞧他,“陛下,又想怎样的清楚?”
皇帝瞪着他,却不敢真的说什么不可挽回的狠话,毕竟,李寻欢并不是他能轻易去动的一个人。
李寻欢负手转身,“自建国以来,我李家五世先祖,为朝廷鞠躬尽瘁,才有先皇亲笔提名的荣耀,才有获封郑公之殊荣,我李寻欢,是李家最不成器的一个,也是李家这一代唯一的一个孩子,陛下若是觉得李家不容于朝廷,只要一句话,微臣亲手断了这李家传承。”
皇帝怒道:“你!这是以死威胁于朕?”
李寻欢道:“何必死呢?陛下随便问问什么人,谁不知道李寻欢最是不肖,不思尽忠于朝廷,终日结交匪类于府上饮酒作乐,败坏李氏门庭,微臣在这京中勉强担着骂名,若哪一日这里待着不舒坦了,一甩手江湖游历,也不失为一妙事。”
皇帝阴恻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李寻欢道:“鱼入大海,雁飞长空,天高海阔,踪迹难寻。”
皇帝久久不语,李寻欢强忍着没有回头,话说到这份上,犹如一场豪赌,他能否得来须臾的喘息,在此一举。
良久,皇帝缓缓道:“寻欢,你是否酒醉还未清醒?你真得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寻欢道:“我酒醉初醒,出言无状,或许陛下昨晚也多饮了酒,此时说话也有些混沌呢。”
皇帝微微叹息一声,“寻欢所说不错,朕确实昨晚多饮了几杯,此时脑袋还疼着,朕方才应该不曾说什么话吧?”
李寻欢紧悬着的心骤然放下,连肩膀都塌下来,“是,陛下只说请微臣陪着用膳,何曾说过其他什么话。”
皇帝道:“那你为何还不坐下用膳呢?御膳房精心准备两个时辰,你总该捧场才是。”
李寻欢转身坐下,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喝粥,不理会皇帝从始至终落到他身上的视线。
李寻欢放下空了的碗,抬起头来,坦然无畏的迎上皇帝视线,皇帝眼中渗透出笑意来,“再用一些?”
李寻欢摇头,“微臣已饱了,请容臣告退。”
皇帝道:“你与朕,当真已无话可讲?”
李寻欢道:“还有一句,陛下为何执意要我做那巡城司的副统领?”
皇帝道:“听人讲,你那小刀用的出神入化,极其潇洒,朕当真羡慕那些瞧见过飞刀出手的人。”
李寻欢眼中涌现出痛苦来,“小刀……”
皇帝道:“你写文章也散漫,做官也散漫,饮起酒来,更像个酒疯子,听百里说,你对江湖十分向往,也听说你在江湖已有些名气,恰好此时江湖人齐聚于京城,你的名气不妨更大一些,你的小刀不妨更加光彩夺目些,以你能力,不管在何处都是耀眼的。”
李寻欢明白了,“那不二赌坊吴定一设下的赌局?”
皇帝笑了,“听说最近你府上热闹得很,不光因为那个所谓的赌局,倒是朕有些多事了。”
李寻欢站起身来,扶手行礼,“微臣明白了,微臣告退。”
皇帝在他身后道:“那些江湖人江湖事,当真比官场更为有趣么?”
李寻欢脚步一顿,“有人曾与我讲,我在江湖外看江湖,只得一鳞半爪,我未真的入江湖,如何知呢?”
皇帝道:“那个人叫楚留香,是吗?”
李寻欢背脊瞬间绷紧了,“楚留香是我的朋友。”
皇帝不再多言,道:“去吧,注意安全。”
李寻欢快步出了殿门,出了院落,在宫殿门外转身,看到上书“熏风殿”,确真是一直冷落的宫殿。
奚百里已在殿外等着,仿佛已等了很久,看他出门,立即奔过来,“寻欢,你可还好?”
李寻欢失笑,“我能有什么不好,陛下能吃了我不成?”
奚百里忧心忡忡,“我今早才得知,陛下昨晚夜宿熏风殿,这着实是不寻常。”
李寻欢瞬间毛骨悚然,心中一阵后怕,再也笑不出来,“怎么会?这与礼数不合。”
奚百里道:“并非时时都能以礼数约束陛下的,不过你放心,我已问过了,昨晚陛下专门交代,史官并未记录在案,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吃亏。”
李寻欢勉强笑笑,“我没什么,昨晚喝得烂醉,一觉睡至天明,说起来倒是许久不曾醉、也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安稳了。”
奚百里视线落到殿内,“陛下还在这里?”
李寻欢拍拍他肩膀,“我回府里去,陛下怕是心情不好,劳你担待了。”
李寻欢出来宫门,直奔府邸,赵叔在门口望眼欲穿,看到他大大松了口气,“少爷昨日一早提着剑出门,又一宿未归,我担心的要命,少爷可还好?昨晚宿在何处?”
李寻欢笑了笑,“昨日是个乌龙,百里已寻了回来,昨晚么,多喝了些酒,胡乱应付一宿,赵叔,我想洗个澡,为我备些水来。”
赵叔跟在他身后进门,“早备好了,少爷是先洗澡还是先用膳?”
李寻欢道:“我用过膳了……这是?”
路过花厅,远远便见桌上放的物事金灿灿的晃眼,李寻欢当即皱眉。
赵叔道:“一大早宫里送来的,说是什么巡城司的官服及佩剑,少爷又领了新官职么?”
李寻欢瞬间一脸厌恶,洗了澡,收拾了仪容,赵叔捧来了官服询问如何处置,李寻欢扫过去一眼,“扔进库里去,我是不可能穿这个东西的,这把剑?”
他拿起官服最上面放着的剑,这把剑整体朴素暗沉,没有珠玉装饰,唯一抢眼的是十分考究的明黄剑穗,李寻欢脸色变了,抽出剑来仔细观察片刻,他拿起剑便走。